[轉錄]文化政策為什麼?(上) - 龍應台
文化就是唱歌跳舞?
如果文化是公民社會的基礎,那麼文化政策在政府的運作中又佔了一個什麼樣的地位呢?
你問一個總統候選人他的經濟政策是什麼,他一定倒背如流。如果追問他的外交政策、國防政策、交通政策、治安政策甚至衛生政策、醫療政策、兒童福利政策,他也可能從容應答,因為他的幕僚讓他事前做過功課。可是如果請他談他的文化政策呢?
他多半會支支吾吾答非所問,很可能不知所云。
文化在政治中被邊緣化,讓我想到在台北市府為文化爭取預算的經驗。每年五月間,市府內部要開始編列下一年度的預算,所有的局處首長坐立不安:經濟不景氣,市府歲收減少,預算要裁減。那麼,該裁減誰的呢?凹凸不平的人行道是否可以不修?老人年金是否可以少發?警察的防彈衣裝備是否可以不買?消防車是否壞了不補?醫院是否可以減少護士?勞工失業救濟是否停發?防洪堤防是否破了不修?
財政局長、主計處長像判官一樣盡量保持面無表情,怕傷了同仁感情;各局處首長則個個面色凝重,如臨大敵,用盡力氣去爭取、保護自己那一塊的預算。有一年,當社會福利預算被縮減時,社會局長當場痛哭出聲。
我所面對的,是一個很多人心裡想著但隱忍不發的一個想法:
「龍局長,經濟不景氣,唱歌跳舞少一點,應該沒關係吧?」
在絕大多數的城市裡,經濟緊縮時,第一個被刀砍的預算就是文化──因為,在一般人的認知裡,文化不過是餘興消遣,不過是有錢有閒之餘的奢侈品。候選人不把它放在眼裡,媒體不去追究,選民也輕鬆以對。
坐在緊張凝重的府內預算會議裡,我看著手上的預算草書:
台北市的文化局預算是工務局的十六分之一,教育局的四十八分之一,市府總預算的百分之零點八 。
你要怎麼說,才能說服人們,文化不是可有可無的餘興和奢侈品。要怎麼說,才能說服人們,嘿,文化是民生必須,是國家大計。要怎麼說,才能說服你的同僚:我們的生活內容,尤其是我們的生活品質,其實完全被文化政策所左右?
政策決定生活品質
我們一面吃早餐,一面讀報紙。報紙的數量、新聞的品質、言論的公正與否,監督的力量強弱,訊息傳播夜的發達與否,與文化政策有關。在很多國家裡,傳媒是文化部業務的重要一環。
開車上班的路上,我們扭開收音機,聽一支正流行的歌曲。流行音樂,是文化產業。音樂多是抄襲或是原創,品質精緻或是粗劣,智慧財產權是否被尊重,創作者是否有經濟保障和社會地位,音樂產品是出超還是入超,都和文化政策有關。
走過一棟破敗不堪、雜草叢生的歷史建築;這棟歷史建築會被推倒剷平,變成地產商的貨品,有錢人的私家洋房,或是重新修復,風華再放,成為社會大眾的共同記憶公共財,是文化政策在決定。
一個歷史古城,應該讓每一條深巷橫渠都被溫柔地保留下來,每一棟老房子老廟都被細心地修復,還是應該被當作不合時宜的腐朽,進步的障礙,連根刨起?我們生活的城市,需不需要溫柔和細心?而「腐朽」和「進步」又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們追求的願景是什麼?這願景的藍圖由誰來畫?誰有資格來畫?一張新地圖,過了一個月就不能再使用,因為一半的街道改了方向、另外一半不見了──這是不是一個城市的幸福所繫?
這,是文化政策的內涵。
百年老樹擋在一條都市計畫道路中間,是將老樹連根拔起拋棄,還是讓道路為老樹轉彎?街頭藝人是增加了城市的魅力還是帶來公共秩序的混亂?在城市最嚴肅、最神聖、最大的廣場上,可不可以讓小丑撒野、幼兒奔跑。可不可以讓行為藝術家以裸體諷刺,讓社會運動家以行動抗議?要回答這些挑戰的,是文化政策。
在辦公室裡,打開電腦,我們所使用的軟件,不管是處理業務的或是增長知識或是娛樂遊戲的,全都是文化產業。一個社會是專注於知識產品的剽竊、模仿、盜賣,還是有能力做長期的研發、大膽的創造,取決於它文化政策的優劣。它的知識產品能佔國際市場的百分之幾,是它的文化產業結構在決定。
我們怎麼穿衣服,反映的是設計產業。在美容院洗頭髮時讀一本花花綠綠的雜誌,是外國的還是本國的,洩漏了出版產業的狀況。週末的晚上,一家老小去看一場電影;電影院是否已經全部被好萊塢影片佔滿而本國片被消滅?而即使有本國片,它的藝術成就如何、創作人才有無、導演及演員發展空間如何,市場是在拓展或萎縮中,都受文化政策的影響。
我們到圖書館去借一本免費的小說,但是作家的權益是否受到照顧?他的書會不會有盜版?圖書館裡頭的書,每借出一次,給不給他版稅?優秀的作家能不能存活?買書閱讀的風氣盛不盛?這,與文化政策有關。
青少年到網咖裡消磨大量時間,成人們搖頭。但是一個社會究竟給了這些青少年什麼選擇?有沒有多元而活潑的青少年文學讓他們馳騁想像?有沒有完整的藝術教育讓他們陶冶品格?有沒有全民體育的制度和運動環境讓他們在健康自然的環境裡發洩精力?有沒有全面的獎勵措施誘引青年進入劇院、音樂廳、美術館,刺激他們自己創作?也就是說,有沒有全套的硬體軟體措施,培養下一代用美感,品味,和見解,來形成一種新的生活態度?這,也是文化政策。
所以文化是基礎國民教育,它奠定國民的品味教養。文化是生活,它決定我們眼睛所見、耳朵所聽、手所觸摸、心所思慮的整體環境的美醜。文化是經濟,它的產業所值──媒體、設計、建築、音樂、電影、電子、廣告、文學、體育、觀光旅遊……,早就是先進國家的經濟項目大宗。文化是外交、當政治協商觸礁、軍事行動不可的時候,文化是消弭敵意唯一的方法。尤其對於弱勢國家,文化可以是以柔克剛的軍隊、溫柔滲透的武器。文化更是一個國家的心靈和大腦,它的思想有多麼深厚、它的想像力有多麼活潑、創意有多麼燦爛奔放、它自我挑戰、自我超越的企圖心有多麼旺盛,徹底決定一個國家的真實國力和它的未來。
對的,我確實在說,如果你以為文化不過是唱歌跳舞、建幾個音樂廳硬體,如果你以為文化只發生在音樂廳和博物館裡,如果你以為文化只是藝術家文學家少數菁英的事情,對不起,你錯得可真離譜。文化,在大街小巷裡,在市場廣場上,在孩子們的教室裡,在報社的編輯台上,在警察的秘密檔案夾裡,在城市的任何公共空間裡,在我們整個呼吸、工作、睡覺、遊玩、思考的生活環境中,我們的生活內容和生活品質被文化政策所決定。對於這麼重要的一件國家大計,政治人物卻視若無睹,毋寧是件怪異的事。
所以問題在哪裡呢?還是在於人民自己吧。當整個社會都將文化輕忽地理解為茶餘飯後的唱歌跳舞,矮化為少數菁英的個別需求時,政治人物也就理所當然地蔑視文化,而當他宣稱重視文化的時候,就是他把文化當做意識型態的灌輸手段,用文化政策進行形象工程的時候。
文化,當人民自己鬆懈的時候,它就變成強人的合唱指揮棒,政客的仕途墊腳石。
文化需要「政策」?
儘管如此,很多文化人聽到「文化政策」這個詞的時候,會像貓一樣弓起背、豎起毛,眼睛發出懷疑的、警戒的藍光:文化,最需要的不就是自由,絕對的自由嗎?「政策」,不正是「自由」的頭號殺手嗎?
因此,我們必須先界定一下,在現代的國家或城市裡,究竟文化政策是什麼。
政府,好比一個巨大的機器,數不清、看不明白的齒輪在各個角落裡轟轟運轉,各司其職,交通的管交通,工程的管工程,教育的管教育。可是文化滲透在生活的所有層面,有如白糖融之於水,同時文化決定一個社會的整體發展方向,有如鐵軌之於火車,文化要啟動勢必要動到機器中所有的齒輪。
所以文化政策不過是一套政府機制,以文化發展為目標,將各個「齒輪」所司的大小政策進行整合。透過這一套機制,一個城市或國家的文化願景清楚浮現,而實現這個願景的長程規畫,推動策略,執行方法,得以有系統地分析整理出來。重點在於「整合」,因為,這些規劃、策略和執行方法可能一向都在,但是零星散置在政府機器的大大小小齒輪中,或隱藏遺忘,或毫無橫向聯繫地各行其是,甚至於,可能彼此扞格抵銷而沒人知道。
就工具的層面來說,政府組織結構本身的健全與否就決定了一個城市的發展。工具不對時,猶如橫木入灶,爐火是冷的。譬如說,旅遊觀光是文化產業裡非常重要的一環,但是,以台北為例,這個城市的觀光是誰在推動?難以置信的,是交通局下屬的一個觀光科。交通局的專業人才對運輸系統和工程管理或許精通,但是對觀光事業,以及觀光事業所必備的人文歷史的內涵、環境氣質的營造、國際行銷的技巧,可能完全外行。當觀光這一項文化事業被放在「交通」這個齒輪中運轉時,觀光的人文面和國際性可能消失而簡化為交通運輸的技術操作。
再譬如說,剛到香港時,我發現這個城市對於古蹟和歷史街區的保護意識很弱。地產商業利益像一架巨大推土機,歷史老屋、老街區等著給高樓大廈墊腳。怎麼會這樣?檢查一下香港政府的組織架構,很容易就看出端倪:負責古蹟保存的部門,是一個層級極低的機構,它矮縮在民政局下面的康樂文化署的再下面。這麼低的層級,當然不可能擋得住開發利益的推土機。古蹟保護這一個齒輪,只是香港政府大機器裡最不重要的一個小零件,古蹟保護的成效如何用膝蓋也想得出來 。
就工具的運用而言,齒輪與齒輪之間是絲絲相扣,緊密配合,中間的潤滑作用良好,還是一關死卡一關,彼此互廢武功?
一隻老鼠,找誰管?
政府這個機器的特色是官僚本位主義。什麼叫做官僚本位主義?對外,它的思考邏輯是以管理者的角度出發,以管理者的方便為目標。一個例子就足以說明:在很多歐美的城市裡,我們到處都看見街頭藝人在大街、廣場、公園裡拉小提琴、唱歌、演木偶戲、畫畫,腳下放著一頂破帽子或罐頭,行人高興了就把錢往裡頭丟,城市洋溢著活潑生動的文化藝術氣息。另外一些城市裡卻完全看不見這樣的景象,譬如台北,為什麼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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